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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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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其他許多難以深究的舉動一樣,薛樅早餐時的異常被他們心照不宣地糊弄過去。

路衡謙短暫的休假也結束了。

要讓他相信精神分裂很簡單,但神神鬼鬼的東西實在是無稽之談。

路衡謙向來鄙棄過剩的好奇心,因此格外清楚地意識到,自己對薛樅的關註早就過頭了,多年以前對孟南帆的忠告應驗在了自己身上。

平心而論,他並不如表現出來的那樣討厭薛樅。

就像他會把目光投向孤鷹、獨狼、踽踽獨行的雪豹,會喜歡一切銳利的東西,卻絕不會彎下身去撫摸一只羊羔。欣賞是一回事,但真正碰上了,沒人蠢到去牽一頭隨時會撲上來咬斷喉嚨的猛獸回家——孟南帆例外。

優渥順遂的成長環境讓孟南帆始終保持著過分樂觀的善意。

成年人溫和的處事方式通常出於社交共識,在某種程度上反倒可以歸結為與己無關的冷淡,所以才輕松地收斂情緒,得體又圓滑;但孟南帆的溫柔、敏銳的感知力和旺盛的同情心卻更接近於出自本能。

善良溫柔的人,被人所愛,卻並不是正推逆推都足以成立的公式。這種健全又簡單的人生體驗是多數人無從奢望的——善良和溫柔在不夠優越的成長環境裏更可能被解讀為軟弱與怯懦。

看似合理的等式暗地裏增設了無數附加條件,是小概率事件,也是命運的優待。

因此可以避開的風險沒必要迎頭撞上,幸福的人不要試圖凝望深淵。如果孟南帆想要一帆風順下去,就最好遠離薛樅。

高中時期的路衡謙下了這個論斷,到如今依然沒有改變,但他漏算了感情。孟南帆與他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。

即使長輩們不止一次耳提面命地要求路衡謙好好“照看”孟南帆,也阻止不了孟南帆欣然栽進名為薛樅的深坑裏。

即使到了現在,路衡謙也不認為薛樅的經歷值得額外同情。

如果每個悲慘的人都需要得到惻隱,這個世界早就無法運轉了。有人爬到高處,就有人得墊在底下,這沒什麽需要討價還價的。誰都有自己的難關,硬要劃分的話,大約只分為正在倒黴和尚待倒黴,此刻樂呵也只是還沒遇上,誰也別急著笑話誰,更沒必要無端憐憫,與其同情別人倒不如擔憂一下自己的未來。

路衡謙不篤信命運但也不畏懼,他從不信什麽一帆風順,也不像孟南帆一樣感恩於所得到的。路衡謙對命運始終保持著旁觀的警惕。

他擁有的都是應該擁有的,可以得到也無所謂失去,感情這件事更不可能困擾到他。他從沒懷疑過自己會組建一個穩定的家庭,幸不幸福倒是其次,合適就行。

但薛樅是個變數,從孟南帆被莫名其妙卷進去好幾次就看出來了。

路衡謙習慣於掌控,偏好提早做出準備,討厭不安定因素。他因此警告自己也警告好友,但軌跡還是按他所擔心的方向留下了,連他自己也與薛樅產生了難以厘清的糾葛。

誠然,基於事實認定錯誤,路衡謙從前對薛樅的評判是有失偏頗的。他承認這一點。

可是不論刻意避開薛樅多少次,都會兜兜轉轉地和他聯系在一起。這種狀況,人們普遍願意稱之為“緣分”,但路衡謙視其為風險,是應該規避的。

這是他一貫的觀念,但事到如今,顯然有什麽早已偏離了軌道,變得棘手了起來。

桌上的咖啡一口也沒碰,已經涼了,路衡謙想叫人來替他收拾,才發現秘書已經在旁邊被晾了很久。

“路總。”

秘書還從沒見過在工作時間心神不屬的上司,見他終於註意到自己,才小心翼翼地把需要簽字的文件遞給他。

餘光瞥見辦公桌上極不協調地放著張票根,邊沿有些折痕和磨損,是很早之前一場已經結束公演的芭蕾舞劇。

不茍言笑的路總方才盯著看到出神的,就是這張小紙片兒。

路衡謙接過文件,把票根放回了桌下的第二格抽屜,秘書眼尖地在裏頭瞧見一個明顯是用來存儲戒指的絲絨盒子。

他膽戰心驚地收回目光,假裝什麽也沒看見,正想出門,卻又被叫住。

“幫我買一幅畫。”路衡謙下達了一個非常模糊的指令。

秘書站在旁邊,耐心等待更為細節的要求,卻見路衡謙拿出手機,像是有些心煩地滑動了一下界面,然後在通訊錄裏找出一個號碼:“收件人的電話,記一下。”

秘書把它記錄下來,看了看聯系人的名字,又小心確認了一遍,才問道:“是直接寄給這位薛先生嗎?”

“不是。地址留我在半山的那套別墅,”路衡謙看了他一眼,說道,“收件人寫孟南帆。”

秘書當然認識路總的好友,也不多問,了然道:“好的。”

“明天早上八點準時送過去,讓收件人簽字回執。”路衡謙又道。

“好的。還有其他的要求嗎?價位、風格或者是——”秘書始終沒能等來路衡謙關於畫作的實質性要求,也把不準路衡謙的意圖,只好主動詢問道。

“去拍賣行或者畫廊隨便挑一幅,”路衡謙敷衍地答道,“記得準時,其他都無所謂。”

“好的。”秘書很少見到路總這麽心不在焉的樣子,見他沒有其他吩咐,拿起簽好字的文件,戰戰兢兢地退了出去。

路衡謙覺得嗓子有些幹,伸手下意識想要端起什麽,卻見涼掉的咖啡已經被秘書很有眼力地端走了。

他想了想,又從抽屜裏取出那張略顯陳舊的票根。

他還記得那是很平常的一天,可後來一切都變得不同尋常了。

就如那個人對路衡謙最後所說的一句話,“到此為止”。他果然在路衡謙什麽也沒弄明白的時候,就擅自且徹底地消失無蹤。

這沒什麽不可接受的。

或者說,如果那一刻路衡謙來得及回答,答案也只會是拒絕。

可是一切並不像路衡謙以為的那樣容易擺脫。

路衡謙承認自己無法忘記那種沈默的、體貼的、如同呼吸一般安靜的喜歡。

陰差陽錯之下,只剩路衡謙獨自保留著這個秘密,讓他時不時會陷入一段沒有任何人能夠分享的回憶。

或許是源於某種後知後覺的悸動,辜負真心的恍惚,在它已經毫無轉圜地雲散煙消的時候。

路衡謙潛意識裏把那個讓他還來不及回應就消失的“孟南帆”,和同他一起長大的孟南帆當成了兩個人。在孟南帆忘記一切之後,路衡謙也謹慎地選擇了不再提起。

說來也是古怪。

如果不是因為孟南帆邀約,他才沒心思看什麽舞劇,更別提這麽多年,他連給別人表白的機會都沒留下過;可正是因為孟南帆——路衡謙絕無任何可能性,去喜歡一個早已當做手足兄弟的朋友。

又或者,如果“他”沒有一夜之間消失不見,路衡謙或許會在略有猶豫的拒絕後,在往後的日常瑣事中將之漸漸淡忘。

缺少哪一環都不足以引起路衡謙的另眼相待。偏偏各種巧合編織成網。

現實告訴他,真相可能更加離譜。

得不到的就越想要,找不到的答案就偏要找。越是未解,才越激起好奇,人逃不出劣根性。

路衡謙高估了自己,他不僅想探究,還為此好奇得夜不能寐。

第二天晌午,一份簽有落款的單據被送到路衡謙手裏。

路衡謙家中只在進門的位置安裝了攝像頭。他調出八點的監控,看到薛樅接過包裹之後,靠在墻邊,熟練簽字的模樣。

而簽收單上的落款,是一個非常漂亮、顯然精心設計過的簽名,路衡謙很熟悉。

那上面寫著:孟南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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